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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哥之死

更新时间:2024-03-29 08:11:50

这次返回苏州,特地去虎丘山下的山塘街转了转。七里山塘逶迤而行,沿河而筑,现在辟为民俗风情旅游区,人流如潮,热闹非凡。打听问讯,却再也找不到我祖上传下的“坤记草药行”了。

大哥之死

日伪时期,物流滞塞,我家苦心经营的“坤记草药行”支撑不下,濒临倒闭;而远在太湖渔村,历年收购的库存药材堆积如山,渐生霉变,却运不进城。年近七十的老祖父一筹莫展,长吁短叹,急得整天在店堂里打转。

这时候,我的大哥看不下去了,觉得自己乃【崇本堂】长房长子,理应挺身而出。便,几次向老祖父提出,他愿意去太湖渔村把药材押送回来。

大哥名叫董振华(又名董伟),那年27岁,新婚不久,平时少言寡语,性格极为沉稳。他并不是店里的人,而常年在铁路上给火车司机当铲煤工。他是老祖父最宠爱的大孙子,当然不是合适的人选,我母亲亦竭力反对,尤其新嫂嫂更哭得泪人儿似的。可是老祖父环顾四周,身边也实在无人可派。踌躇再三,一锤定音,为挽救“坤记草药行”店业,只能走这著险棋。他脸色凝重,缓缓地说出他深思熟虑的周密安排:要我大哥带领四名机伶的伙计,悄悄潜入冲山(太湖马山旁一座孤岛),先去库棚探明虚实。如果药材可以运走,务必找相识的渔民雇佣船只,趁着夜色浓重,让伙计们装货(伙计们懂得哪些药材比较珍贵、紧要),要我大哥不惜重金,专招技高胆大、熟悉太湖水道的船工。能雇几条船是几条,能装多少货是多少货,一定要连夜返回,天亮前赶到苏州阊门外渡僧桥码头,由他亲自来接船。

那天,老祖父亲自陪同大哥和四名伙计吃了中饭,站起身来给大家一次次挟菜,一次次盛饭。闲谈了片刻,抽了一袋烟,千叮咛、万嘱咐,又似乎很平静地把他们送出店门口,目送他们渐渐远去,方才踅身回楼(老祖父有午后小憩的习惯)。

可是,未等大哥他们一行人登上渡僧桥,老祖父高叫着“振华”“振华”,气喘吁吁地从店铺里追了上来。脚跟尚未站稳,身子歪倒在我大哥肩头上,先伸出苍老发抖的手,从贴心丝棉小夹袄里,费劲掏出一只半旧的打簧怀表,热烘烘地塞到大哥手里。老祖父嘟哝着:“振华,看好辰光(时间),看好辰光(时间),天亮前,千定千定赶回来…”,话未说完,早已老泪纵横,呜咽难抑,只是转过了头,朝大哥他们虚弱地挥挥手。

大哥站停片刻,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我们一眼,眼圈红了,微微闪着泪光,似乎轻舒口气,挺了挺胸,还是走在最前面。

老祖父瘫坐在桥墩上,两眼直视混浊的河水,嘴里还不断念叨着“振华”两字。

打簧怀表没有带走,大哥交给了母亲。当时,大家似有不祥预感。

浩浩茫茫太湖,三万六千顷水域,月黑风紧,白浪滔天,在那兵荒马乱岁月,竟看不见几条船只。我大哥押送的两艘农家渔船,满载草药,曲曲弯弯从小河汊里摇进太湖,还是很惹人注目。果然,在一个芦苇森森狭窄的野荡口,即被两艘突然冒出的日军小炮艇拦住了,“八格雅鲁,什么的干活?”雪亮的探照灯和手电筒直晃眼晴,“啪啪啪”对空一阵乱枪,以示警戒。船上的伙计和船工在寂静的深夜,猛地被强烈的灯光照射,听到清脆的枪声,便吓得魂飞魄散,纷纷跳入荡里逃命。

鬼子带了几条军犬上船盘问,唯有我大哥挺身应对。大哥在铁路上当差,稍懂几句日语,比划着说明这船上装载的极为普通的中草药材,并无值钱和违禁的东西,可以由他们任意搜查。那些日本鬼子偏偏不懂得草药为何物,刚才又亲眼目睹船上人慌忙逃命的模样,更生疑惑。他们不相信,如今竟然会有人押送两船不值钱的乱柴烂草,夜渡太湖,里面一定藏有军火、金银财宝,或是烟土。

日本鬼子一边吆喝、一边抽打我大哥,几条高大的军犬东嗅西闻,“狺狺”乱叫。士兵们步枪上了刺刀,在草药堆里拨拨弄弄仔细搜查,“劈劈啪啪”成捆的药材被扔进太湖里。大哥又气又急,像发怒的狮子一般东扑西挡要阻拦他们。他当司炉工出身,身段灵活,双臂孔武有力,拚着性命与他们争夺起来,并把一名瘦小的鬼子兵撞下了湖荡。

那还了得,一名彪悍的鬼子头目哇哇嗷叫,也跳上了船,“嗖”地一声,从腰间抽出雪亮的军刀,摆出武士道的架势,疯狂挥舞,“呼呼”有声,向我大哥胡砍、乱劈。可怜大哥血肉之躯,怎能招架得住?一道道腥红的血柱直“飙”桅杆、船篷,随即惨叫一声,大哥倒于血泊之中。

鬼子折腾了大半夜,终究一无所获。撤离时,气急败怀地在船舱浇上桐油,放火焚毁了所有的货物。

据逃回来的伙计说,大少爷当时并没死去,后来又被日本鬼子押进炮楼,审问无果,“种了莲花。”他们几个人藏在芦荡里,在探照灯映辉下,都看得清清楚楚,直到天色微明,方敢从荡里偷偷逃出。“种莲花”是太湖当地人的说法,即是把人绑上沉重的石块,扔进太湖里活活淹死。

几天后,我母亲带了新嫂嫂去太湖收尸。大哥的尸体始终没有漂上来,四处也打捞不到;抬去的空棺材里,只装了几块烧焦的船板和一大蓬什么中草药的枯藤。母亲请道士打醮超度,招了魂。招魂符箓和大哥平时穿戴的衣帽、鞋子、还有那银光闪闪的打簧怀表,全都放在那空落落的棺材里。打簧怀表虽旧,“嘀嘀嗒嗒”走得正兴,我觉得,大哥的心还在跳动。

故而,直至今日,我始终觉得,我亲爱的振华大哥并没有死(他会泅水),还活在这世界上。大哥哎大哥,我到哪里能找到你呢?